一架钢琴有八十八个琴键(补档
我在国王十字火车站找到了他。
国王十字火车站是个很老的地方了,至少经历过三次大规模整修,漆着红色和绿色漆的铁皮车厢跑过大半个世纪,从喷出蒸汽到响起电子铃声,后来它因为哈利波特系列作品而闻名,无数人慕名前来只为了看一眼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但几乎没人注意候车大厅东边角那一台黑色旧钢琴。
现在是下午,十四点二十分,星期三,天气晴朗。
我搬来伦敦刚满一年。这是我第十二次看见他坐在这里弹奏这台钢琴。
实际上,他告诉我,每个礼拜的星期三,下午十四点二十分,他都会准时从家里出门然后在这里坐下,无论晴天,雨天,还是雾天。
穷困潦倒的年轻艺术家杰克与离家出走的穷小子萨贝达,相遇于1993年的秋天,九月中旬,某个转冷的平淡无奇的星期三。
那是个太阳躲进雾里的日子,是街角那家五金店装修的日子,是金色墙壁中央那面大钟被一道白帘罩住的日子。杰克溅了泥点的皮鞋走进候车大厅,停顿了两秒钟之后转了弯,在新搬来的那台钢琴面前停下来。皱巴巴干瘪的指腹在触摸上钢琴琴键的一瞬间就变得灵活而有力。
它们在弹完一个不成名小调之后松开,停住。
因为他听见不合时宜的吉他拨奏的声音。
“容我向您道歉,先生,我从没听过这个旋律,”盘腿坐在地上的男孩抬起头来,松开左手按住的第四根弦。
“二重奏还是副歌部分? ”
“两者都愿意,先生。只怕我没有这个能力。”
“要在平时我可能愿意亲自写给你谱子,但我赶时间。”
“五分钟之后的火车?”
“十分钟之后的。”
那天杰克戴的手表走快了两个格子。“现在是十四点三十分三十三秒。”他说。走向被罩住的大钟和映着月台的玻璃窗。“回见。”
“是二十。”
年轻人在他背后轻声纠正。
他停下脚步。
“现在是,十四点二十分,先生。”
他回头,看见男孩前额帽檐下的褐色卷发和蓝眼睛。
“我?叫我杰克就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们就近找了两张干净的椅子坐下,他用左手卷着吸了一口烟,因为他到现在一直是个左撇子。他清了清喉咙,又咳嗽了两声,然后拒绝了我递过来的矿泉水。
“奈布,奈布·萨贝达。他的名字。”
他们走出哗啦啦掉皮的砖墙车站,绕过贝克街路边停靠的十五辆自行车,踏上泰晤士河左岸的石子路小斜坡,海鸥和鸽子拍拍翅膀飞起来,背着吉他的男孩左右手掌心写满五线谱,伦敦的晴天从此多得数不完。
“我第一次来英国。这里听上去……还不赖。”
“听上去?”他嘴角上扬。
“听上去。”
男孩郑重其事地点头。
送牛奶的小车前面插了两只红黄相间的风车,遇到海风就吱吱地转,星期日它的主人骑着它抄海边的小路上教堂去,吹口哨唤来一只斑点小狗跟在车旁一起快活狂奔。小广场中央多了两只鸽子被喂得肥肥圆圆,原先长年坐在长椅上的老太太收起那一小袋曲奇饼干渣,眯起眼睛微笑。
“真好,它们应该是一对。”
“你试过为一座城市谱曲吗,杰克?”
“哈哈,当然没有。你这样做过吗?”
“我试过。以前和现在,都试过。”
“但我现在觉得你更适合来做这件事。”
“一架钢琴有八十八个琴键,而你总会找到——”
他们在一家当铺门外度过星期一和星期二,因为那个精明的西班牙人不允许那张劣质碟片再把他的留声机弄得全是黑粉,他们在咖啡吧和书店挤满了的小巷里度过星期四和星期五,然后他们发现吉他和钢琴同样适合作为念诗的伴奏,他们写历史上从没有谁记下来的曲子,他们为彼此写过一点自嘲为“拿不出台面的东西”,他们用同一个和弦写曲子因为这样他们甚至可以合奏,没有小提琴,没有管乐器,两行五线谱,吉他和钢琴。
“我一向不太习惯和别人合作,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找个乐队或者……”艺术家笑着摇头说,“你可以理解为倔脾气老头的清高和孤芳自赏……”
他突然站起来,把我吓了一跳,然后他向钢琴走过去。
“请你听一听这首歌吧,小姐。”
候车厅里人很多,我向前坐了一排。
那是一首大概有四分钟的曲子,由吉他开头,结尾由钢琴敲下最后一个音符。
九月的尾巴,男孩装好了第二个包裹,那是最后一个了,他摘下自己的帽子也塞了进去。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阳光透过树影撒下一地碎金覆盖在他们脸颊,手臂和小腿,有条毛绒绒的六只小肉脚的小爬虫蹭蹭艺术家的掌心,杰克的整条手臂一下子不自然地紧绷起来。萨贝达大笑着坐起来,将它拿过来轻轻放在手心,说,“在我的家乡,从来没有这样的小东西。”
“......妈妈说她小时候见过。”
杰克的深灰色长风衣的口袋里永远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没来得及用掉的十号月台的火车票。
他们共同发现它的存在,是因为萨贝达的手指在靠近他的时候摸到了一小片硬卡纸,然后他就咯咯笑着退后一步松了手。
——唯一一个被打断的从未开始的吻。
“我们曾经在,咖啡蒸腾出水汽的玻璃两端,彼此端一个白瓷杯子说干杯。”
“那是在平安夜。”十月初的某一个需要拉上毛衣领子的晚上。
“为了学那个电影镜头!哈哈……”
“他来自尼泊尔,只看过那一部片子。”
“很远的地方,不是么?”
他们乘坐一列有轨小火车去到乡下,去到一条窄窄国界划分出的另一个伊甸,无数叶子在合着风沙沙唱歌,蜜蜂用沾满糖的腹部哼哼,杰克不等萨贝达说话就问他,你听见这首曲子了吗?后者挑了挑眉毛作为应答,他的笑看上去羞涩而又狡黠。那是最迷人的。那是最迷人的。蜻蜓和蝴蝶还没长大,悄悄蜷缩在水边和叶子底下午睡。
十七岁的小伙子被汗水浸湿了头发也不舍得丢下吉他,踢掉球鞋脱掉了袜子,萨贝达手脚并用地爬上春天诞生的那个山顶、张开双臂大声呼喊。天空和回声共同为他应答。
“音乐是我的生命————”
“任何事————”
“我要她活着————”
“活着——————!!”
“活一辈子——————一辈子——————好好的————!!!”
“她会——————!!!!!她会!!!”
杰克气喘吁吁地追着爬上来,磨破了的膝盖来不及涂上草药,晒得大片脱皮的手腕看上去狼狈至极。裸露的石头磕着他的掌心和脚底,稻草人在山顶的大风中摇摇欲坠。
他疲惫的泛着血腥味的喉咙,喊得嘶哑,他们全都喊得歇斯底里、拼尽全力。杰克从左边的窄路跨上来一把搂住萨贝达摇晃的右肩。
“我保证、我保证!!”他的颤抖的呼吸喷在萨贝达耳尖。
“她会的、她会的————————!!”
“她绝对会——————!!!”
”我要永远————————!!!!”
“它会!他们全都……!!!!相信我、相信我!!!!”
“永远————————”
他们的整个闪光的生命。
老艺术家弹奏的曲子没有吉他伴奏,但我在挤挤挨挨的人潮中坐着伸长了脖子尽力去听。
“这里有,五下连续的、很重的拨弦。”
萨贝达走的那一天依旧是晴天,绿皮火车换了崭新的座椅,候车站没有空椅子和落脚的地方。那是个星期二的上午,他们谁都没能等到星期三。
杰克目送着他和肩上那两个包裹,其中一个原本装的是吉他。应征的挤上车的人那么多,萨贝达被推进门口的时候没能再转过头来挥一挥手。
后来他只好在那一节车厢的第三个窗口露了脸,挤在一堆卡其色和藏蓝的行李箱中间,杰克看着他一个人吃力地摇下一整片车窗,把手伸到窗外。
火车猛地震动,掺杂噪音的铃声响起,萨贝达的手最后挥了两下然后缩回去看不见了,而杰克站在月台上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他们最后都没有一个拥抱,没有一个告别,没有一个……
杰克向前迈出一步,
他起先是快步走,追赶着慢悠悠向前加速的火车,穿过惊诧地来不及让路和骂骂咧咧的人群。
然后他奔跑起来。
一路经过四号、五号、七号、十号站台,中间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大步奔跑,踉踉跄跄地奔跑、奔跑,被一辆推行李的车撞了头部,继续不顾一切地奔跑,最后变成没了命的、疯了一般狂奔————
“萨贝达————————”
“萨贝达————————!!!”
他喊他的名字。
他自嘲说自己度过了一辈子电影人生因为他做得出来、到现在也没什么可后悔——
“萨贝达———————”
风在他耳旁和他一同吼叫。
“萨贝达———————”
“萨贝达———————”
“我保证、我说我保证————————!!!”
“求求你——————”
杰克两个膝盖猛地磕在地上,咬着牙齿试了三次也没能站起来,脚踝骨和月台的水泥地面打架。他的脸全是湿的,耳朵旁边嗡嗡响,被震得听不清声音。
“我——我……”
最后一节车厢呼啸着经过他的身边。
他猛地抬头。
萨贝达喊给他三个音节。
用尼泊尔语。
“那是什么意思?你当时听懂了吗?”
“......怎么可能呢。”
老人按下最后一个琴键,松开断了半截的踏板。
“但我记住了那个发音,当天就去书店买了字典和材料。
“每天晚上一有空闲就翻开他们,从相似的发音找起,三个音节,三个音节,你知道吗它们每一个至少都有……而我……
“这是第七年。”
“而大概在两个月前我才差不多刚刚能确定……”
“所以那是不是——”
“是。”
“是——哈哈哈...哈......它们是!!!”
“它们是!!!!”
“我无比幸福,小姐,我从没这么幸福过..………”
“我明白,我明白。
“我真为你高兴,先生……!我真的……!!”
杰克最后告诉了我那把吉他现在在哪,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架旧钢琴后面的琴箱。
他望着它笑的时候嘴角两边出现浅浅的纹路。
“我为伦敦,写了一百三十多首曲子了。”
老艺术家杰克与弹吉他的年轻人萨贝达的故事,
到这里讲完了。
十八点三十二分,我向老先生告别,然后走出了伦敦国王十字火车站。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想起来萨贝达说过的那句话,一架钢琴有八十八个琴键。
大多数钢琴都是这样的。
虽然老艺术家杰克更喜欢它只有八十三个,八十五个……但是如果是九十二个,一百一十个,二百个……
我忘了去数那架钢琴。实际上我也没法数。
但反正,
我确信不疑的是,
他总能等到的。
总会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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